天使在作战(十六)
医生首先要把病人当亲人,他才能相信你,把他的心里话都说给你。否则,你不了解病人,怎么诊断?一天,老患者给陈晓兰领来一位年过古稀的病人,她得了一种怪病,儿女领着她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看了好多名医,都说她没有病。可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有病,是心脏病,而且越来越重。儿女认为她是没事找事,折腾家人,也就不再理睬她。我明明有病,我痛苦啊,医生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儿女也不理解呢?老人孑然独坐街头,默默流泪。
陈晓兰一边给其他病人看病,一边听她跟别人闲聊。她原来是自己过,后来儿子把她接过来。她不愿意住在儿子家,又不好意思说。儿子媳妇上班后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连个唠嗑的人也没有。陈晓兰明白了,她是心理的问题。
“您心里很难受是吗?”陈晓兰给她听听心脏,第一心音和第二心音改变不大,只是心跳略快。
“是啊,我心口难受死了。”病人说。
“哦,你心口难受是真的。你的心脏是有点儿问题。比方说,心脏是一扇门,你的门不是关不上,也不是卡紧了,而是没关好,或者说关轻了,没关严。不过,你的门没有坏,门框也没有坏,只要用一点儿药就好了。”陈晓兰和风细雨地对老人说。
“专家都讲我没病。”老人悻然地说。
“专家讲你没病,是说你的心脏没坏掉,它既没缺少一块,也没多出来一块。”
“对,你说得对,我的心脏不会缺少一块的。”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晓兰给她开了一盒逍遥丸。
“陈医生,你开的药太好了,我的心脏好多了。”两天后,老人来了,感激不尽地说。
“陈医生,我的病好了。”几天后,老人又来了,红光满面地说。
在病人的眼里,陈晓兰这个医生很神奇,不管什么病她都能看好。陈晓兰说,我不是神奇,只不过注重跟病人沟通罢了。在沟通中,你就会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里。他认为自己有病,你否定他有病,他认为你没检查出来。这样,他心理压力更大了,新的病又出来了。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疗的,只要心理疏导一下,用点儿安慰剂就行了。
第一个月,陈晓兰的门诊量只有380人次,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挣出来,她感到非常难为情。可是,情况很快发生转变,她的门诊量直线上升,没几个月就突破6000人次。
8个月后,陈晓兰自己却有了心病。她发现医院新引进的鼻激光治疗仪是一种类似“光量子”的器械,病人治疗一次也收40元。骗人的医疗器械又出笼了,她心里矛盾重重,管还是不管?管的话,还会陷入矛盾漩涡,遭受打击和迫害。唉,别管了,自己已年近半百,学历不过大专在读,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二者都不具竞争优势,下岗后能重返医疗岗位已属不易。可是,每当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的依赖相遇时,她就感到不安,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
不久,医院出台了新规定,要求医生多开诊疗费和检查费,限制药费,“鼻激光”在医院越来越火了。病人有限的救命钱被这种伪劣器械吞噬掉了,疾病却没得到治疗。陈晓兰感到块垒在心,觉睡不稳,饭吃不下,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再去管伪劣器械。她写了一份举报材料,请上海的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带上市人代会,转交给常务副市长。
鼻激光治疗仪被取缔了,输液的“光纤针”又冒了出来。鼻激光是骗钱的,“光纤针”却是图财害命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举报……
天使在作战(十七)
2002年12月31日,院方突然通知陈晓兰:她已按“工人编制”退休了。
“你们错了,我是干部编制,不是工人编制。”在办公室里,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对方。
院方说,广中医院是集体所有制的,彭浦医院是全民所有制的,你在这里只能享受工人待遇。她就这样离开了医院,“退休”了。
“我是工人编制,农民待遇。”她自嘲地说。“四金”被“强制封存”,她既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彭浦医院说,在她调动时,两个医院有协议,她在岗时,工资由彭浦医院发;退休后,回广中医院办理手续。有人愤愤说,他们哪里是给陈晓兰安排工作,而是布下了一个圈套。也有人说,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她没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死予夺大权的群体,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钻进那个圈套。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雪虐风饕的冬日,医疗腐败不仅让她失去了工作,还夺去了她亲人的生命。父母离去后,留下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让她去内疚,去痛苦。如果不去检举揭发医疗腐败,而是精心照料年迈的父母,他们是不会走那么早的。可是,他们不走又会怎么样呢?会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晓兰,晓兰!”呼唤声梦呓般地细微,像枚树叶被风吹送进窗棂。在妈妈去世9个月前,在家忙于整理举报“光量子”材料的陈晓兰闻声放下笔,趴在二楼的窗口向外一看,啊,是妈妈。妈妈怎么了?腰弓成90度,苍白的脸艰难地仰着,一副痛苦的表情。
“噔噔噔”她慌忙跑下楼。看来妈妈虚弱得已爬不上20来级台阶了,要不绝对不会在楼下喊她。她把妈妈背上楼,安放在床上。妈妈长长喘口气,绵软无力地告诉她,妈妈又去医院了,医生给妈妈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影。第一杯硫酸钡服下去后,医生说边缘模糊,看不清楚,又让妈妈吃了一杯,最后确诊了:幽门梗塞。
“妈妈,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地对妈妈说。怎么可能呢,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幽门梗塞是外科急诊病人,医生怎么会让妈妈回家呢?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接着说,给她看病的医生说,让她下周一去做肝功,如果肝功正常的话,就可以给她开单做胃镜了。妈妈多么渴望做胃镜,渴望把自己的病查清楚。她胃不舒服已经半年了,一次次去医院看病,那些医生连检查都不肯做,给开点儿多酶片就把她打发了。可是,那药妈妈服后毫无效果,只好再去看医生。一次,妈妈问医生,能不能换一种药,比如吗丁啉?医生却冷冷地说那种药太贵了,不属于你们公费吃的。妈妈请求做胃镜,医生又冷冷地说没必要。妈妈是享受公费医疗的,似乎公费医疗的待遇就该如此。她多次要陪妈妈去看病,可是妈妈却让她先把“光量子”的事了结,那是关系千万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妈妈过去是中学教师,她教过的学生在那所医院工作,可是她不找他们,她不愿意也不习惯于走后门,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天使在作战(十八)
尽管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幽门梗阻,但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说谎的。她给在那所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请同学帮忙了解一下妈妈的病情。很快那位同学就回话了:
“没错,是幽门梗阻。”
“是完全梗阻还是不完全梗阻?”她急切地问。
“上面没写。”同学说。
“太过分!”陈晓兰火冒三丈地赶到医院,质问那位给妈妈看病的戴眼镜的医生:“这个病人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给她触诊没有?你听见振水音没有?那么,你现在告诉我:她的幽门已经梗阻,那么喝进去的那两杯500cc的硫酸钡怎么出来?你让她4天之后再来做你的肝功,查你的胃镜,你这不是糟践人吗?”
“这样吧,你把她先弄过来。”那位医生说。
“我还能相信你吗?就凭你对病人这种态度,还把人弄过来!”她更加愤怒了。
她转身去找院长,要求医院组织内科、外科和胃镜室主任会诊。院长同意了。
“晓兰,这是你妈妈么?你为什么不陪她来呢?”跟她稔熟的内科主任说。
“我不陪她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医生啊,你应该全力以赴去拯救每一位病人,怎么能将病人分出远近亲疏、贵贱贫富?怎么能够有关系就好好治疗,没关系就见死不救?中国几千年的医德医风,难道就这么丧失殆尽?
“不是,不是。晓兰,别急,别着急……”内科主任安慰道。
那是她的母亲,她能不急吗?如果医生能够把病人当亲人,病患的家属哪里会这么心急如焚?
最后,妈妈被确诊为胃癌,是硬介细胞癌,那是癌中最猖獗的疾病,而且是中晚期。妈妈被误诊了,被延误了。在那一刻,陈晓兰感到天塌地陷,头痛欲裂,恶心欲呕,站不起来。她一测血压,高达200。她让女儿给她倒水喝。她不断地大量饮水,喝到一遍遍地去解手,这样血压就降下来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给妈妈买药。
妈妈住院了,这位坚强的、可爱的、高尚的老人非常想让自己的小女儿陈晓兰守在身边,可是她却拒绝陈晓兰护理,甚至以放弃治疗来要挟。她要晓兰去把“光量子”的问题尽快解决。她是女儿与医疗腐败斗争的坚强后盾,不论女儿遭受多么残酷的打击,面对黑云压城,妈妈都像一株坚定不移的大树站立在她的身后。妈妈也许为自己的倒下,不能再给女儿以帮助和支持而感到不安,为不能跟女儿一起同医疗腐败抗争而感到遗憾。
“妈妈,‘光量子’被取缔了,信访办向我赔礼道歉了,市卫生局的领导说,要来医院看您。我很快就要回到医疗岗位上去了。”一天,她对妈妈说。妈妈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说话。“妈妈,怎么的,他们确实跟我道歉了,你不相信吗……”她问道。妈妈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妈妈知道女儿将面临着什么,也许妈妈不相信医疗腐败会轻而易举地解决,“光量子”只不过是晓兰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将更加艰难。
“妈妈,我的内科学、外科学、老年医学都通过了。”陈晓兰高兴地对妈妈说。妈妈看着她,微笑着。妈妈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妈妈,我真的通过了,而且分数挺高。”妈妈越笑越开心,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妈妈的最大心愿就是女儿能成为最好的医生,她不让女儿来医院护理自己,要女儿去钻研医术,去复习功课,顺利通过大专自考。(十八)
天使在作战(十九)
在那些日子,陈晓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看书复习啊,那本《外科学》几乎没有翻过。考试前,她坐在学校的大门口,手捧着书和考试大纲却看不进去。过来一位同学,她就会问:
“我妈会不会诊断错了,不会是癌吧?”
“病理不是都做了吗?那不会搞错的。”一位将要参加给妈妈做手术的同学十分肯定地说。
“老师说,年纪大的人不大可能得恶性肿瘤。这种说法对不对呢?”
“也会搞错,也会搞错的。”另一位同学望着失魂落魄的陈晓兰,不忍心再坚持下去了,安慰道。
铃响了,陈晓兰被人流裹进考场;考试结束的铃响了,她又被人流裹出考场。同学们纷纷问她一些试题应该怎么答。以往,她会很清楚地告诉他们,可是这次考的什么,怎么答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自己这次肯定不及格了,她想。同学告诉她:成绩公布了。她懒得去看。老师打电话来告诉她,她的外科学、内科学和老年医学都通过了。她不相信,认为老师在安慰她。直到老师通知她去取单科结业证时,她才相信。
“老天有眼,在人生低谷给了我安慰。这靠的完全是平时的基本功……”她捧着结业证说。
在妈妈手术后,陈晓兰在病房护理妈妈28天。在那28天里,她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儿,白天精心护理妈妈,陪妈妈聊天;晚上,她在水泥地铺上泡沫,睡在妈妈的床边。妈妈虽然饱受疾病的折磨,却享受着跟女儿朝夕相守的幸福。在妈妈手术的那一天,还有四位病人做了手术,这四人数妈妈的年纪最大,体质最差,病情最重。医生、护士都认为那四位病情较轻的病人都能够活下来,而妈妈是根本没有希望的。
没想到,那四位病人很快就相继去世了,妈妈却活着。这与陈晓兰科学的、精心的照料有关。
在医院,妈妈目睹了许多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给妈妈带来很大的刺激:在一位病人急需抢救时,医护将呼吸机推过来,插头却与插座不匹配,急忙换了一台,还不行。一连换了4台,最后总算插上了,呼吸机却不工作,医务人员围着呼吸机团团转。妈妈让陈晓兰去帮忙,她过去一看,呼吸机开关没打开。她伸手将开关打开,呼吸机终于工作了,可是病人早已死了。
在抢救另一病人时,医生做人工呼吸的动作很不到位,角度和力度都远远不够,陈晓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哪是诚心抢救病人,只不过给活人看一看,让家属感到医生已经尽力罢了。妈妈让她过去帮忙,可她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确切地说,她不过是一个下岗失业的医生,病人的主管医师怎么会允许她去抢救呢?她只有转过脸去不看。
那位病人死了。那是必然的。在中国,有多少生命在医生的手边流逝?医疗腐败哪里只是医生多开药,多拿回扣,而是无视病人的健康和生命啊!
妈妈数日沉默无语,心绪低沉。一天,妈妈突然让陈晓兰在病榻前跪下。她莫名其妙地跪下了,两眼疑惑地望着妈妈,妈妈要她答应一件事:当妈妈病危时,放弃抢救。
陈晓兰心如刀绞,泪水涌漾地跪在地上,她渐渐理解妈妈了,这是拒绝亵渎生命,践踏人格尊严啊!最后,她答应了妈妈。
天使在作战(二十)
癌细胞在妈妈的肌体扩散了,转移了。母女间生死离别的日子逼近了,陈晓兰经常趴在妈妈的枕头旁,享受那最后的融融母爱。妈妈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似要把所有的母爱都释放出来。一天,妈妈突然语调轻微,却字字如钉地说:
“晓兰哪,你是医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
妈妈走了。陈晓兰悲痛欲绝,不知道妈妈留给她的那么漫长的抗争医疗腐败的道路,她能否有能力和气力走下去。
在妈妈去世8个月后,爸爸也走了。陈晓兰听爸爸的左肺有明显的锣音,领着爸爸去医院看病。没想到医生居然连听都不听就给爸爸开心痛定。心痛定会使血压降下来,可是它会使心跳加快。爸爸已经心跳过速,再用心痛定是非常危险的。可是,不论她怎么说,那位医生就是不听。这哪里是医生,这是杀手,是病人说的“杀人不偿命的职业杀手”!她把医生开的药夺了过去,扔了。她跟医生吵了起来,最后吵到院长那里,心痛定才撤下来。这时,他们已给爸爸注射了半瓶心痛定,爸爸的心跳已高达170多次/分钟,经过一番抢救才把爸爸抢救过来。
爸爸住进了监护室,14天后,医生还没查出病灶。在爸爸拍X光片时,她提出要把爸爸扶起来拍,医生拒绝了。她认为,他们拍出的X光片模糊,看不清楚。医生说,她的要求太高了。她一遍遍地问爸爸的主管医师,“请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心衰(心脏衰竭)引起的呼衰(呼吸系统衰竭),还是呼衰引起的心衰?”医生说不出来,她要组织会诊。医生说,不能会诊。她提出转院,又被拒绝了。他们找不出病灶,不能对症下药,只好一天天地拖着。最后,陈晓兰忍无可忍地去找主任。
最终医院同意请专家会诊,她从胸科医院请来两位专家。两位专家没有要求拍片,分别用听诊器听了很久,然后两人会意地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指指在爸爸左肺的位置:“感染的病灶就在这,后边的锣音都是传导性的!”一位专家把爸爸扶坐起来,用空掌轻轻地拍打爸爸的后背,让爸爸轻轻地咳嗽,突然专家重拍一下,爸爸的一口很浓重的痰咳了出来,爸爸的心跳好多了,呼吸也流畅了。爸爸的病确诊了,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呼衰,并发了心衰。
父亲去世那天是周六,这时她已调到彭浦地段医院,周末上午值班。
她刚进家门,就接到外甥女的电话,急忙跑到医院。她的同学、爸爸的主治医生对她说,他已经竭尽全力抢救了,很遗憾没抢救过来。为抢救爸爸,他们连午饭都没有吃。他认为,爸爸的气管进了食物,因此导致窒息而亡。她对那位同学千恩万谢。
她无比悲痛地走进病房,她打来一盆清水,想给爸爸洗洗脸,让他清清爽爽地上路。突然,她发现爸爸那满口的假牙戴得好好的。谁给爸爸戴的呢?这个人还蛮细心的,如果在爸爸死后不及时戴上,遗体僵硬时就戴不上了。弟弟说,“爸爸的假牙根本就没摘下来。”原来在爸爸吃蚕豆时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大了。弟弟慌忙喊医生。医生过来就抢救。陈晓兰感到眼前一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在抢救时,先要取出病人的义齿。爸爸的假牙不摘下来,吸痰器的气管插管怎么能插进气管?难怪那位同学说吸上来的都是食物。他们肯定把插管插进了爸爸的食道,导致爸爸窒息而死。如果医生能够正确地抢救,能够认真负责的话,爸爸是不会死的;如果她那天正点下班,及时赶到医院,爸爸也不会死的。
她喟然长叹,如果医疗制度改革不成功,医疗腐败现象不改变,那么不论有权人,还是有钱人,抑或有熟人,很可能一场小病进了医院都会一命呜呼,甚至留给生者一屁股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