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作战(二十一)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到现在一没有立法,二对造假用假的机构没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一次次的较量,已把她打造成战士。
在第一次下岗时,许多海外的亲友劝她出国,别跟医疗腐败抗争了,甚至还帮她找好了工作,到妈妈一位同学的诊所里当医生。她执著地说,出国容易,海外有那么多亲戚,随时都可以走。可是,中国不强大的话,你跑到天堂又怎么样,还不是受人欺辱?20世纪50年代,华侨在印尼受到了惨无人性的迫害,一位华侨不是只穿着一只鞋子跑回祖国的吗?
中国要想强大,想要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医疗腐败不解决怎么行?
医疗腐败那不是某个人的问题,那是整个医疗体系和制度的问题。她清楚地意识到:“医疗器械企业制假,医院用假,医生为病人作假治疗,这已成为一种潜规则。在医疗系统中,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图。”对手太强大了,那不是某个医院,某些医生,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联盟,是有钱的造假厂商、有名望的专家、有权力的官人,还有那些借用假器械捞钱的医院领导和医务人员。她一个没权、没钱、没地位、没了工作的医生,一位跟女儿相依为命的弱女子,何以能与之抗争?
通过一次次的上访,她总结出了上访的要件:上访要具备专家的头脑,无赖的脸皮,运动员的体魄,还需要有足够的财力。对于她而言,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其他都不具备。
有人说,这是陈晓兰一个人的战争;有人称她是中国的唐·吉诃德。在海外的弟弟很体贴姐姐,出钱给她请了一位保姆。那位从农村来的保姆在她家干了不长时间,知道了陈晓兰在做什么之后,说,陈医生那是拿石头砸天……
在一次上访中,一位官员很直率地问她,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还多不多?
“我从来没有孤独过。”她坦率地回答。是啊,她凭着一个医生的良心,为全国老百姓做事,怎么会孤独?
陈晓兰说,“我得到过不少人的支持和帮助,其中有医生、记者、亲戚、朋友,是他们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在她要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举报“光量子”时,跟一位医药管理局的离休干部打听路,老人先是劝她不要管,那事很复杂。她坚持要去,老人就摇着头把医药管理局的地址写给了她。当她走出很远时,老人托人追上她,捎话说,让她去找某处长,这个人还比较正直。一次上访时,接待室门前排着长龙,很多人都是前一天就来排队。听说她是为老百姓反映医疗腐败问题的医生,人群中让出了一条路,大家纷纷把她让到前面。在北京,一位陌生的老板听说她的事后,不仅帮她找一家便宜旅店,而且还叮嘱旅店老板,她是一个好医生,你要保护好她。中专和大专自考班的同学,还有同学的家人、朋友和病人都帮她搜集各医院的医疗腐败的证据。一位博士生导师、医疗器械专家对她说:“你咬咬牙再顶一下,我们大家支持你。看病的事儿,我们替你做,举报医疗的黑幕没人能取代你啊!”一位朋友帮她在网上建了一个主页:“一个有良心的医生——陈晓兰医生主页”。一进入这个主页,你就会发现她感动了多少人。许多人在网上留言,说她是英雄,真正的医生,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有人坚决支持她,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相信陈晓兰能赢得这场战争?
天使在作战(二十二)
可是,她是一位医生,一位真正的医生。在医疗腐败面前,她是没有任何退路的,要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与阵地共存亡。“你是医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妈妈的遗嘱,她不能辜负。
“第一,我不能放弃,我放弃了就没人替病人说话了;第二,我不能输,我输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都跟着输了,那些假的医疗器械、假的治疗就要在医院存在下去,全国的病人就要被其盘剥和戕害。”她把反医疗腐败的重点放在假冒器械上。
那些造假的厂商对她恨之入骨,有人嚣张地说,如果不是李葵南在前边挡着,几个陈晓兰都让她闭口。有些官员对陈晓兰怕得要命,他们无法预料她能把他们的“天”砸出多大的窟窿。某区卫生局要求下属的各医院要像解放初期全民“防奸防特”那样严加防范陈晓兰,许多医院还向医生护士介绍陈晓兰的长相和身高。上海市卫生局一位领导在写给上海市委、市政府的信中说:“建议有关部门对原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陈晓兰医生扭曲事实真相,混淆视听的行为予以训诫。”市药监局的某位官员对采访、报道过陈晓兰的记者说,“陈晓兰里通外国,她找外国记者反映……”还有一位官员呼吁,对陈晓兰要进行政治定性。那些有医术没良知的医生,甚至于既没医术又没良知的医护人员,对她怨恨不已,称她是医疗界的“叛徒”,一时间各种势力黑云压城似的袭向陈晓兰。
“我的原则是中国人的事情,中国自己解决,不可能找外国记者的。”她说。可是,这声音太弱了,弱得远远不如妈妈当年站在楼下,腰弯成90度的呼唤声。有谁能听得见呢?
那些人会不会找什么借口对我进行迫害?她跑去找妈妈的同学、解放前曾是中共上海地下党、解放后曾担任过领导干部的王伯伯。王伯伯劝她,你要把所有证据存放到外滩的银行里去,或者放到我家。否则,他们把你抓起来,搜查你的家,把所有证据收走了,最后顶多给你赔礼道歉,赔偿你点儿钱。你要避开这场灾难……
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要躲起来?她心情灰暗地回到家,挥笔给主管医疗的市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市领导安排人直接跟她谈话。
主管医疗的市长安排市长办公室主任、信访办主任接待了她。他们告诉她,市里始终在关注她的情况……
尽管那些人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她怎么能够胜出?从反抗医疗腐败那天起,她的处境极其被动,历经11个月的检举揭发,“光量子”被禁止了,可是它的替代产品——“鼻激光”和“光纤针”出现了;她把“鼻激光”举报停了,“静舒氧”“伤骨愈膜”又出现了,假冒器械层出不穷……表面看,陈晓兰获胜了,实质上却败了,病人不受这个骗了,就受那个害,病人的权益根本没法得到保护。在这么一种适合医疗腐败滋生的环境里,别说中国只有一个陈晓兰,就是有十个、百个陈晓兰也无济于事啊!
在斗争中,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假冒医疗器械之所以能够在医院猖獗,其根本原因是:在中国买卖假币、假烟、假酒、假药都是犯罪,而制造和使用假劣的医疗器械却不是犯罪。她决计进京,向卫生部、国家药监局反映,呼吁为医疗器械立法。有人劝她不要外出,劝她要注意人身安全,以防那些人狗急跳墙,对她下毒手……
天使在作战(二十三)
2003年的一天,陈晓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她刚爬到上铺,整理好自己的铺位,一位陌生男子敲着她的铺位,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下来。
“下来干吗?”她以为对方找错了铺位,“你把你的票仔细看看呀,这是我的铺位啊。”
他仍然坚持让她下来。他身材高大,可以平视上铺的她。接着又过来三四个男子,要取下她的旅行包,让她下来。
她制止他们动她的东西,并要他们出示车票。他们说,X在下面等她。
“我也不找X,我下车干什么?”她明白了,他们是怕她进京上访,想把她拦下。
“就是她,就是她!”又有许多人跑了过来。周围的旅客也聚拢过来,有人让那些男子出示证件。他们拒不出示,只是让她下车。正值相持不下之际,她认识的官员X跑过来。
“陈医生啊,我们可找死了。好好,回去吧,回去吧。”X说。
“我又不找你,跟你回去干什么?我是医生,我要把所发现的有关医疗器械方面的腐败向国家药监局反映情况。”1999年4月,“光量子”在上海被禁用后,上海药监局没有向国家药监局反映,“光量子”在其他地方仍然泛滥。她给国家药监局写过信,发过传真,可是一直没有答复。
“回去吧,上海能解决。”他说。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到现在一没有立法,二对造假用假的机构没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一次次的较量,已把她打造成战士。
“走开,走开,不要影响我的工作。”列车员走过来说。那些人很无奈地下车了,列车员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角。
那些人不甘心地站在月台上威胁道:“陈晓兰,你到不了北京!”
“我一定能够到北京,而且还能到国家药监局!”她回应道。
列车驶离了上海,滑入了夜幕,蓦然,莫名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父母去世了,亲属大部分在海外,万一自己出了意外,谁来接替自己?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收集的证据交给谁?还有,女儿托付给谁?
陈晓兰打电话给一直支持她的同学倪平:“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接替我干下去。”倪平是全国“三八红旗手”,安徽省“三八红旗手”,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陈晓兰就把证据存放在哪儿都一一交代清楚了。接着,她又给王伯伯打电话,如果她回不了上海,请王伯伯帮忙做几件事。这位可爱的老人多次为她的事去找市长,他曾经跟市长说:“我用党性担保,陈晓兰是没有私心的。”当老人听完陈晓兰的话后,坚定地说:“晓兰,放心吧,你做的事,我老头子一定会接着做下去的……”那夜,老人几乎未眠,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劝她说:“晓兰,下车吧,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要听伯伯的话,伯伯不想让你发生任何意外……”他说,他有责任替她的父母保护好她,要她赶快下车,换一列车进京。陈晓兰被说服了,去找列车员索票下车。这时,列车上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位同医疗腐败决一死战的医生。列车员劝她不要下车,乘警对她说,陈医生,你在我们列车上是绝对安全的。周围铺位的旅客爬起来了,要保护她的安全……
列车驶入北京站,还没停稳,乘警就护送她下了车。当她走出车站时,身后的旅客还都没跟上来。
第二天,倪平赶到北京,特意来保护陈晓兰。在第三天,当她们要去国家药监局时,发现了跟踪者,那是一个男子。倪平乱了方寸,她们身带重要证据,万一被劫,那么就无法去药监局举报。最后,她们分开,几经周折,甩掉跟踪者,分别赶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局(SFDA)。那天是局长接待日,一位副局长接待了她们……
天使在作战(二十四)
年过古稀的张印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浑身插满管子,嘴里还插着一支塑料注射器,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本来枯瘦的身体却像充足气的皮球——鼓胀胀的……
2005年9月21日晚,陈晓兰接到表哥张怡打来的电话后,赶到上海某三甲医院,看到的就是这一情景。张印月是她的舅妈,三天前老人因感染性休克被送进医院抢救。老人出现心跳、呼吸和肾脏三项功能衰竭,经过一天的抢救,病情有所缓解,转入急诊住院部。
陈晓兰当了30多年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把注射器插入病人的嘴里的抢救方法。呼吸机怎么会没有牙垫?陈晓兰提出要看看产品说明书,说明书是医疗器械使用的法定依据。他们却推说找不到了。
突然,医生发现老人的血压还有,呼吸还在,心电监护器上那条波动的曲线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扯平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怪现象?医生立即组织抢救。在“叭叭”的电击中,老人的身体上下跳动。家属看着老人被这般折腾,万箭穿心。忽然,医生停止了电击,原来老人的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是心电监护器的导线被碰掉了。导线接上了,那道可爱的波动曲线复现了。这是多么低级的错误,会有心跳停止,血压和呼吸依然还存在的现象吗?
“这种抢救药在短时间内注入体内才有效,怎么能选择输液?你们把药放进500cc溶液中,那得什么时候输完?”陈晓兰问道。
“我放了10支药,肯定能达到疗效。”医生说。
“这样就超剂量了,我舅妈还能醒过来吗?”
“你们以前的医生不懂,我们现在……”
“你懂什么?临床经验是积累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对肾衰的病人,你一天就给她输液6000cc。3000cc就足以把她的所有血管胀开!在病人尿少和无尿的情况下,输液要有所限制,用量应该是前天的出量再加400~500cc,否则液体进去后,怎么出来?胀也把病人胀死了。你这是治病吗?你的目的就是把所有的药都给输进去,然后跟家属收钱。家属花钱的目的是抢救亲人,你各种药超剂量地都给她输进去,她不是死于这种药,就是死于那种药!”陈晓兰气愤地说。
老人住三天医院,花了8645.62元,其中药费5591.46元,治疗费460.34元,化验费934元。在抢救中,医生给老人开了七支泰能亚胺培南(其中有三支不知去向),每支218元。在泰能药品说明书的注意事项一栏明确说明:“过敏、严重休克或心脏传导阻滞者禁用。不用于脑膜炎治疗。肾功能衰竭时须调整剂量。”
陈晓兰请医生检查舅妈的瞳孔。没想到,在这家现代医疗设备齐全的三甲医院居然找不到一只常用的诊疗用具——手电筒。陈晓兰只好从手袋中取出手电筒递过去。陈晓兰已发现舅妈瞳孔扩散,对光反射已经不存在,手脚出现大片淤血,实际上已经死亡,心跳和呼吸之所以还有,那是在呼吸机与药物作用下的一种假象。
“扩散没有?”她问。
“没看到边缘。”医生说。
这是什么话呢?瞳孔扩散还是没扩散,病人死了还是没死,连这一点都判断不出来吗?陈晓兰要求撤掉呼吸机。医生说,只要病人心脏还跳就不能撤,要撤需要征得上海市医保局的同意。荒唐!陈晓兰拨通医保局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不可能作出这种规定。(二十四)
天使在作战(二十五)
“你在撒谎。医务人员是不能撒谎的!”陈晓兰气愤地说。
“我记错了,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医生说。
“你们哪位院长规定的?你讲吧,我可以打电话问。”
“不不,是我们科主任规定的。”
“你们科主任我认识。”陈晓兰说。
医生不吱声了,只好同意撤下每小时收费8元的呼吸机。当医生拔掉插在张印月嘴里的注射器时,鲜血和血块从嘴里喷涌而出。这又是陈晓兰从来没见过的现象。医生解释说,这是病人牙齿出的血。可是,她满口的假牙,难道假牙也会出血?
老人死了,在医院走完了最后的旅程。在去世的前五天里,老人的尿量只有40毫升。可是在最后这三天里,医生给她输液1.9万毫升(约19公斤)。她是背着沉重的药液离开人世的。
在SFDA的药品法则里写着,100毫升以上的输液叫大输液。国际医生的用药原则是:能口服的不肌注,能肌注的不静脉注射和输液。可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大输液却成为当今医生的首选。医学专家认为,“输液产品是直接进入人体血液的药品,哪怕将0.05毫米直径以下的不溶性微粒带入人体,微粒也不会被排出,能造成静脉炎、肺动脉炎、肉芽肿、栓塞等,灭菌不彻底的药品还会造成中毒甚至死亡。”在国外,大输液前需要病人和家属签字,病理科主任签字,药剂科主任签字。
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大输液的产量只有3亿瓶。据有关资料显示,2003年,中国大输液的产量已达到32亿瓶。“其中,一种新型包装的大输液产品,国内制药企业一下子从国外引进了37条生产线,此外还有10多条生产线正准备投产。”大输液成为中国制药行业5大制剂之一。
“据世界卫生组织2000年的估计,全球每年人均注射3.4次,其中不安全注射的比例高达40%造成全球每年有2170万人感染乙型肝炎,在新感染病例中占32%;使200万人新感染丙型肝炎,占新感染病例总数的40%;使26万人感染艾滋病,占新感染病例总数的5%,在南亚,这一比例可能已高达9%。另外,肝癌的28%和肝硬化的24%也可归因于不安全注射。全球每年死于不安全注射的人数达50万人。在全球,不安全注射使130万人提早死亡,其中我国占29.4%;造成2600万寿命年的损失,直接医疗费用达5.35亿美元,我国占26.5%。”流行病学家、计划免疫学家王克安说:“在发展中国家,每年大约有160亿次各种注射,其中95%以上用于治疗目的,约3%为免疫预防注射。据报告,70%用于医疗目的的注射或是不必要的,或是可以通过口服途径给药代替的。”
陈晓兰认为,大输液的泛滥也是一种医疗腐败现象。她正在收集有关大输液的证据,准备向国家卫生部反映。
医疗腐败如同从高山上滚下来的雪团,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呼啸着向病人的头上砸来。如果说陈晓兰父母的死是医生的失职的话,舅妈的死则有点谋财害命的味道了。那么后边发生的“哈尔滨天价医药费”、“沈阳的敲骨吸髓事件”等震惊人寰的事件则是医疗腐败的“深入发展”。
医疗腐败日益猖獗了,如制止不住将会出现雪崩,给中国的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二十五)
天使在作战(二十六)
“陈医生,您又来反映问题了。”在SFDA的电梯里,官员们跟陈晓兰打招呼。她已经进京34次,SFDA的门槛已被她踏平了,跟这里的人也都混熟了。有时,她需要复印资料,不用像那些上访者满大街找复印社,在他们的办公室就复印了。
“来了。”她回答道。不来怎么办?问题没解决,伪劣医疗器械还在全国各地泛滥。
“在医疗器械领域,唯一执行的法律依据是《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可是,在这一条例中却没有对假冒伪劣医疗器械进行定义,也没有相关的处罚条款。生产医疗器械的企业应该对其产品负责、承担后果,不能只获取利润,不承担风险,一边行贿,一边造假。另外,应该把在医疗机构内通过医疗服务达到欺诈目的的案件,从普通的医疗纠纷、医疗事故中剥离出来,追究其刑法责任……”这种话,她不知在SFDA说过多少遍。
“陈医生,这些问题你最好到卫生部反映,让他们解决。”一位SFDA的官员对她说。
“不,不。到卫生部只能反映医风医德的问题,医疗器械的注册、销售、使用都归你们药监局管。你们的权力很大,连医疗器械的说明书都归你们管。可是,你们连说明书都没管好。几乎所有医疗器械的说明书上都写着‘或遵医嘱’。遵医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医生想给病人怎么用就怎么用。这样,说明书还有什么用?”
她来到11层01办公室门口,轻叩两下,随即推门而入。一位胖胖的、脸色黧黑的官员坐在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前。他衣着朴素,看上去有几分憨厚质朴,身后耸立一面共和国国旗,桌上插着袖珍国旗。他就是SFDA的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自SFDA成立,他就出任这个司的司长,在医疗器械领域是位呼风唤雨的人物。前不久,他还荣获“中央国家机关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是中央国家机关工委表彰的58名共产党员之一。这位司长并没有因为她的贸然闯入而表现出不快,热情地让她坐下。她在他的对面坐下,再次向他反映情况。他似乎在听,可是对她既不反驳,也不首肯。
郝和平这人很平易近人,不论陈晓兰说什么或怎么说,都不愠不恼。不过,她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这位执掌医疗器械行政审批大权的官员这耳听那耳冒。他可不像那些手下的小官吏去挡你的球,而是敞开球门让你猛劲儿踢。当你踢完之后,汗流浃背地坐在地,再看一眼球门,立马就傻掉了,里边空空如也,踢进去的球早已没了踪影。你还会爬起来继续踢吗?陈晓兰却踢了下去,她是一位百折不挠、执著不已的中锋,一次次去攻郝和平的球门。
“司长的办公室,你怎么可以随便乱闯?”SFDA有人不满了,指责她道。
“我反映的是人命关天的问题,应该他管他没有管好,我怎么就不能进去跟他说?再说,我已经象征性地敲两下门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在SFDA,陈晓兰不仅只找郝和平,还先后跟四位副局长反映了八次问题。一次,一位副局长听完她反映的情况后,让身边的郝和平和另一位司长把手机号码告诉她,以便联系。这有何用?当面反映都解决不了,在电话里谈能解决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感激那位副局长。
天使在作战(二十七)
卫生部下文了,在全国范围内取缔光量子。可是,厂家还在成批生产,一箱箱光量子销售到全国各地,在一些医院它还是主打治疗。陈晓兰专程去北京,要求SFDA撤销“光量子”的注册证号。郝和平不作为,他手下的官员说:“既然卫生部已经取缔了,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你们不撤销它的注册证号,它就是合法的医疗器械,生产厂家就要继续生产,医院要继续使用!”陈晓兰说。
可是,她人微言轻,球踢进去了,算不算数,官员们说了算。他们想管就管,不想管她又奈何?
在一次SFDA局长接待日,一位副局长端坐在会议圆桌的上首,身边围坐着郝和平和其他司的司长,陈晓兰坐在圆桌的下首。当副局长听完她所反映的“光量子”等医疗器械的情况后,当即给郝和平布置了五项任务。
“以医疗器械司为主,以市场司为辅,根据陈医生提供的证据,召开专家论证会。专家由SFDA和陈医生分头请,双方数量相等。”副局长说。
“我不是专家,只不过是名临床医生。”陈晓兰说。
“不,你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副局长肯定地说。
陈晓兰长长喘口气,这次没有白来,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没想到,郝和平一出门就把五项变成了两项,到了下边的处室两项变成了一项半,副局长的指示还没出SFDA就流失了70%。
专家论证会终于召开了。郝和平没有让陈晓兰去请跟她观点一致的专家,而是在开会的前三天才通知她参加会。她打的是一个人的战争,要孤军对付那些专家和官员。
论证会开始时,在专家们面前,陈晓兰不敢讲话。听北京的一位专家讲某种医疗器械如何好,她憋不住了,对那位专家说:“您先等一下,不要说它好或是不好,如果您是中医请告诉我,用这种器械治疗半小时后,在望、闻、问、切上有什么变化,比方一小时后脉搏有什么变化,病人的舌苔是什么样的;如果您是西医,请您告诉我,治疗后血液的黏稠度是多少,列出伯努力方程式,把整个过程告诉我……”她说完,那位专家马上坐下了,没再发言。他并没有因此而记恨陈晓兰,在一次陈晓兰没有出席的论证会上,上海的某位专家攻击陈晓兰,说她是工人。这位专家拍案而起:“如果有像陈晓兰这样的工人,那么我们这些专家就不必坐在这里论证了!”
在讨论光量子时,G官员不准陈晓兰提石英玻璃输液器,因为它是药监局注册产品。陈晓兰只好讲氧加入生理盐水或葡萄溶液中会有化学反应。G官员马上对生产厂家说,“陈医生对你们在盐水和葡萄溶液中加氧有意见,你们能不能在说明书上不加那些文字?不加就不加了。”似乎他是他们的老板。
陈晓兰接着说,用紫外光照也不对。
“那么把紫外光照射那部分的文字也改了。”G官员说。
“G官员,你这样讲就不对了。光量子就是由这些组成的。这就像一幢三层楼房,你不要一楼,也不要三楼,那么那幢三层楼房还存在吗?”陈晓兰不快地说。
“陈医生,你打这个比方我听不懂。”G官员瞪着她说。
“是啊,你现在听不懂,回去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她毫不让步地说。全场寂然,时光似乎凝固,不再流淌。那毕竟是高层的论证会,与会者见过的世面多了,沉寂很快就被划破。